直到倒计时结束,李宏保的纸条上依然一片空白。
(资料图)
这是一次生涯规划课的追踪。班主任吴金浪让班里的孩子们写下自己未来想要从事的职业,并提出对该职业最想了解的3个问题。
起初的5分钟里,全班哄堂大闹,“去捡垃圾”、“去当保安”……李宏保把老师下发的纸条折成飞机,又卷成望远镜,透过狭窄的洞孔去看同桌笔下的梦想。
直到起哄声势弱,李宏保才翻出一支旧水笔,在纸条上歪七扭八写下“我想从事的职业”,郑重其事地在后面点上一个冒号。然后他开始发愣,手不住地挠着头皮,笔尖却犹豫不决。
倒计时结束时,李宏保的脸憋得通红。他望着吴金浪说:“老班,怎么办,我好像真的不知道我以后能去干什么。”
学生因想不出自己未来想要从事什么职业而苦恼
以李宏保目前的成绩,离考得上高中还有距离。但如果不升学,初中毕业后的出路是什么?未来要靠什么谋生,成为怎样的人?14岁的李宏保没想过。
根据美国金兹伯格的职业发展理论,青少年在11岁之前是职业的空想期,11-12岁是职业的兴趣时期,13-14岁是职业的能力时期,15-16岁是职业的价值时期,这几个时期是人的职业观形成发展的基础过程,也是人对职业的认知过程。
在云南支教2年后,杨雪芹意识到,因极少思考学习未来的出路而忽视读书的意义,是偏远县域学生的常态。她希望帮孩子们找到人生的路,发起成立了关注乡村青少年职业生涯规划的项目——途梦,意为“上路追梦”。
2021年,途梦的课程随着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开展的“山桥计划”扩展至广西龙胜县,开展为期3年的“龙胜县中学生生涯教育项目”。龙胜各族自治县实验中学(简称龙胜实验中学)初一的学生们开始有了一节新课——生涯规划课。
2年过去,乡村青少年的选择是否因这门课而改变?课程又是否达到预期?正逢中考,记者抵达龙胜县,听听大山学子们的回答。
局限:复制人生
龙胜各族自治县位于桂林市的西北部,从桂林机场驱车出发,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钻过一重又一重穿山隧道,约1.5小时后才能抵达县城中心。
这里有中西部地区县城典型的空心化。2019年,龙胜县脱贫摘帽,县城里企业工厂不多,多数居民选择外出打工,留在本地者,要么以种植罗汉果为生,或是在山上的工地做爆破工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
站在教学楼可以俯瞰整个龙胜县城
小城的落后封闭,有时会困住孩子们对人生可能性的畅想。
龙胜实验中学初二学生石洁的梦想,是毕业后去酒吧打碟。“听朋友说,做这行每个月能赚4万。”石洁是留守儿童,她的父母在桂林的工地上做建筑工人,哥哥姐姐也在桂林念职高,分别学电子和幼师。她知道的所有职业,就是在此基础上,加上老师、医生跟警察。
暑假时,石洁曾去桂林与父母团聚。她记得那天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建筑工地灰色的水泥上,爸爸赤膊着上身,一车一车地运着砖块,汗如雨下。“很辛苦”,石洁感慨,“所以爸妈总跟我说,要好好念书,长大后才能找好工作,不要像他们一样。”
但什么才算好工作?父母从来没跟石洁讲过,她自己也不懂。“是能赚很多钱的那种吧?起码得有空调。”她尝试回答自己。
吴金浪的学生罗冰冰也说不清,但她确信,好职业“肯定不是农民”。她的父母在村里种罗汉果为生,每日卯时出门,伴月而归。但家里的经济条件依然很差,时常要靠借钱维持生活。罗冰冰不爱读书,她觉得读书“没意思,学不来”。上职高的学姐告诉她,考不上高中,可以来学护士,不愁没出路。
罗冰冰知道的职业不多,护士、老师、警察、农民之外,她很难说出别的。她觉得当护士也不错,起码看学姐快手账号上发布的动态,在职校读书“挺轻松”。
刚上初一的陈颖慧说,父母对自己的期待就是好好学习,以后去大城市找个班上。“上班算得上职业吗?”她的梦想是学医,因为爸爸说过,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学医算了。“要学医的话,肯定得学好语文吧。”陈颖慧猜测。毕竟,最近的一次阶段考,她8门功课里只有语文勉强及格。
究竟是何时起,老师讲的课开始变成天书,于佳佳已经记不清楚。佳佳的父亲是建筑工,常年跟着工地跑,佳佳出生在温州,在那里念到五年级,后随父亲回到龙胜,在泗水的村小读六年级,直到去年才升上龙胜实验中学的初一。“转学回龙胜后就听不懂。”佳佳也感到苦恼。“我啥都不行,爸妈说我以后要去扫大街。”
去年3月起,每周日晚,吴金浪都会陪着孩子们一起听途梦的生涯规划课。他注意到,见识到屏幕直播连线那头素未听闻过的职业,孩子们脸上时常会显露出惊异。中考结束后,这批孩子即将升入初三,按目前成绩,吴金浪带的平行班,能顺利考进县高中的可能不足十位,剩下四分之三的同学或被分流进职校,甚至干脆不再升学,提前进入社会。这意味着他们可能此生都与视频中令其艳羡的职业无缘。
暑假来临前,吴金浪让孩子们写下自己的梦想,他想让职业梦想化作学习动力,激励着他们走完接下来最关键的一个学年。
吴金浪收上来的纸条上,孩子们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是趋同的。女生写的多是老师、护士或幼师,而男生通常是运动员或开烧烤店。老师是每天在学校接触到的,护士跟幼师是职高里最普遍的两个专业。至于烧烤店,如果夜间在龙胜县城里散步,会途经很多烧烤摊。
龙胜实验中学有两种班制,根据成绩高低分为民族班与平行班。同样的追踪,民族班学生们的反馈,多样性更大些。
平行班学生的生涯规划追踪
民族班学生的生涯规划追踪
林陈华数学成绩很好,每次考试的得分率都在95%以上,长大后,他想成为数学家。
但他偶尔会烦恼,因为找不出数学家这份工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林陈华相信数学一定能为社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但具体是哪些,除了应试,他说不出。
有关迷茫的一切,林陈华都不会告诉当农民的父母,比起数学考试拿满分,“未来要成为怎样的数学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父母只希望林陈华长大后能找份薪水丰厚的工作,至于是什么,他们不在意。
粟媛丽的梦想,是学公共事业管理。之所以能精确到某一专业,是因为她的姐姐目前正就读于广西大学的公共事业管理系。作为学校的前学生会主席,她觉得这很适合自己。
不过,近几年教育部公布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结果显示,撤销公共事业管理专业的院校数量高居榜首,且逐年递增。据统计,2016—2022年七年间,就有超100所高校撤销了此专业。显然,没人跟粟媛丽讲过这些,“各行各业应该都需要管理人才吧?”她满怀信心。
“县城孩子们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他们对职业种类的了解,大多局限于他们身边人在做什么。”吴金浪说。
破局:以屏载梦
2012年,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毕业后,杨雪芹跟随“美丽中国”项目成了澜沧江边上的一所乡镇中学的支教老师,为4个班级教授地理。
刚接手时,班级学生地理平均分不足40分,排名全县倒数第一。任教一年后,杨雪芹所教班级的期末考成绩赢得了全县第一名;第二年,她手下两个班的地理平均成绩达到84分。
但分数上的进步并没有让杨雪芹满意。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带过的一个班级学生从68个减少了30个,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则匆匆结婚生子,在家里浑浑噩噩地度日。
杨雪芹感到心痛。她发现走出大山的人鲜有再回去的,很多学生身边缺少好的榜样,不知道哪一种生活是自己想要的。没有职业目标,在人生的坐标系中寻不到自己的定位,学生因此消失在上学路上。
“后悔”,是支教结束两年后,一些初中辍学的学生通过微信联系到杨雪芹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让杨雪芹开始反思,“对于学生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意识到,成绩上的提升只能解应试的燃眉之急,但孩子们要走完更长的人生,并不是书本上照本宣科的知识就够的,他们要学会成为自己人生的掌舵人。
“如果还有一次支教的机会,我希望自己教一门和学生未来方向有关的科目,而不是具体知识。”杨雪芹坦言。
于是,2015年,她发起成立了关注乡村青少年职业生涯规划的项目——途梦,意思是“上路追梦”。
途梦邀请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通过在线直播、实时互动的方式,和广大学生特别是偏远地区的贫困学子分享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奋斗故事,希望用榜样的力量给孩子们前进的动力。
成立至今,“途梦”已为中国30个省市、800余所学校的学生带来3000多种职业分享,影响学生超过130万人次。
2019年,友成企业家发展基金会发起针对欠发达地区县域教育综合改善项目——“山桥计划”。2021年,在深圳市桂粤协作工作队的支持下,友成与途梦合作,将“山桥计划”扩展至广西龙胜县,为龙胜县4所中学开展生涯教育课程,覆盖70多个班级的3500多名学生。
县域乡村孩子人生里的这片空白,途梦教育的职业规划课程想用一块屏幕来填补。
每周日晚,龙胜实验中学初一的班级里,来自社会各行业优秀的职场人士出现在教室电视屏的另一端,通过直播分享自己的职业,并与学生互动,解答他们对职业及自身未来规划的困惑。
学生观看生涯规划直播课
途梦的生涯教育课,让孩子们看到职业的更多可能性。
佳宁印象最深的两个职业案例是园艺师跟消防员。她很喜欢花草,但她以前从来没想过,侍弄花草竟也能成为谋生的职业。在佳宁的想象中,消防员是战无不胜的逆行英雄。但途梦的课让她重新认识了这个职业,“原来救火是会牺牲的,我以前总觉得他们都能平安回来。”
上途梦的课以前,粟媛丽的梦想是爸妈口中“钱多事少”的会计。直到看到屏幕里职业分享嘉宾的黑眼圈,听他讲述如何在几十上百张excel表格里处理复杂精细的数据时,粟媛丽果断打消了念头。“跟爸妈说的完全不一样,我最不擅长数学了,做不了。”
林陈华坦言,自己原先有很多理想职业,他觉得,似乎只要擅长什么,就能成为这方面的从业者。比如自己嘴皮子很溜,或许能成为辩论家,或者成为律师、法官。但上了职业规划课后,老师说择业要往一个方面去深入钻研,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懂的都只是皮毛,离成为这个领域的从业者远远不够。在根据老师给出的标准深度剖析自己后,林陈华写了属于自己的生涯规划书,理想是成为数学方面的研究者。兜兜转转,他还是想扎根数学。
困境:迷失无从
但是,这块“屏”的寻梦之旅,并不总是如此顺畅。
闫晶宇记得,途梦曾推出过“化妆师”的职业分享,课后,有老师主动找到闫晶宇抱怨,他觉得给孩子介绍这种非主流评价体系中的职业是不合适的。
她知道,县域乡村对成才仍是较为单一的评价体系,对职业选择也存在刻板印象。
在县城乡村,应试被看作成才唯一的出路。不少年长的教师依然将应试看作学习的最大目的,一遍遍向学生强调“好好学习,长大才会有出息”,至于职业规划,通常会出现在考试成绩不理想后对学生的批评教育中——“不读书,难道你以后想去扛水泥吗?”学校被消极地认为是“封闭”的,学习是“压迫”的。
途梦的课程里曾有一个奋斗改变人生的案例。分享者出身职高,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专升本,入职大公司后在职位和收入上都实现了飞跃。学生杨奎胜回家兴奋地跟妈妈分享,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盆冷水。“妈妈说,这是极少数的人。大部分去职高的都是没有前程的,只能在那里发烂发臭。”
远程沟通也难免带来隔阂。某次师生互动环节,林陈华曾举手提问屏幕那头事业有成的前辈,在人生的每个阶段,是否也曾质疑过自己的梦想是否现实。但很不巧,当时网络信号中断,林陈华最终也没能等到答案。
学生们对课程互动环节也兴致不高。初二的吴吉语记得,班上鲜有同学提问,他总觉得站到电视屏幕面前,对着冰冷的摄像头说出自己幼稚的困惑是件很尴尬的事。但比起这个,提问时同学们的戏谑嘲笑更令他感到恐惧。
直播课的录屏记录了很多这样冷场的片段——嘉宾分享结束后,线上的主持人邀约同学提问,因长时间无人举手,线下课堂里的老师只能点派了一位学生,他在同学的嬉笑吵闹中愣愣地走到屏幕前,却依然一言不发。
甚至,在一些时候职业课都没能抵达它的听众。学生黄顺昀所在的班里,空课桌日益增多。中考将至,老师对着人数不到一半的学生讲课,偌大的教室空荡荡。“一部分已经提前渗透去职校了,还有一部分逃学了。”实验中学的校内纪律管理并不松散,除了班主任及任课老师,学校还配备了教官在校区内巡逻。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学生钻“狗洞”、翻围墙。“有些同学只来学校报到一下,不来上课。有的逃课去酒吧打工。他们觉得读书没用,不如早点‘混社会’赚钱。”讲到这些时,黄顺昀神色淡然,“这样的同学不少,见怪不怪了。”
龙胜实验中学的平行班,只剩下半数学生
班主任吴贤泉意识到,因为缺乏信息,道听途说和相互冲突的信念,很容易让学生在更早的学习生活里迷失无从。
比如平行班的芘维涵一直怀疑,读书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为什么快手上有这么多大学生都在说毕业后找不到工作?”
阳粟涵的妈妈是龙胜县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回到县城上班,每月领着相当微薄的薪水。每次想到妈妈的人生轨迹,阳粟涵就很困惑,“都说读了大学就能找好工作,但妈妈明明也是大学毕业生,为什么现在的工作也还是一般般?”
龙胜实验中学生涯规划课助教梁骏云曾鼓励过某个爱闯祸的男孩,要他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对方却说:“考上大学有什么好的,像你一样当个老师就算好吗?”她哑口无言。
中考就在眼前,廖莹馥已预判了结果:“肯定考不上啊。”她打趣着,嘴里叼着棒棒糖,站在走廊上聊天,上课铃响后也不想回到教室。“其实我不懂为什么老师总强调要我们考上高中。我觉得读高中跟职校其实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读书的,一个是学专业的。但职高更自由,能拿手机,这么看,感觉职高跟大学更像一点。”廖莹馥说。
冲破:更多选择
一块屏幕、一根网线,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孩子们的未来?途梦教育生涯规划讲师闫晶宇并不急着回答,“这不是立马见效的事。”她认为生涯规划教育注定是长线的工作,就像在孩子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随着他们的成长而发芽壮大。
6年前,在某次课程上,途梦曾收到来自云南大理南涧县一名初二女生小蕊的提问:“老师,我特别崇拜特警,但是父母认为女孩当特警不好,我该怎么办呢?”为了回答她的困惑,途梦邀请了曾在云南昆明“云豹特警队”工作、获得“中国神枪手”称号的女特警周老师分享。
直播课堂上,面对小蕊的问题,周老师表示:“特警的职业要求,对于男女来说没有区别,只要你真的想,就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到要求,老师为你加油。”
在那之后,小蕊决定坚定自己的选择。一年后,途梦收到了一封回信,里面是小蕊考上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回响开始掷地有声。接触途梦的生涯教育后,龙胜实验中学的班主任曾晓涛曾对班上某位成绩不好的秦同学做了升学规划:是升学念高中还是选择去读职校?
看过职校的宣传手册后,秦同学面露难色:“中职的专业我都不想学。”曾晓涛又问:“那你想怎么办?直接去就业吗?”他答:“我能就什么业”。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能力是有所欠缺的。
在曾晓涛展示的大学专业目录里,秦同学找到了自己兴趣,并认识到只有自己要努力考高中,上大学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跟踪显示,在后期的学习中,秦同学发奋努力,成绩从年级1000多名提高到了792名。
面对中考带来的分流,吴金浪替那考不上高中的四分之三感到担心。“他们太小了,小到连职业观的雏形都还未建立。”
在途梦的生涯规划课接入课堂后,吴金浪也开始在自己的语文课上分出来10分钟,给同学们讲自己念书时候的故事。
他出生在贵州东南的一个小县城,人生前18年的目标就是考出好成绩。高考完填志愿那天,他第一次感到茫然,最后照抄了好朋友的志愿表,被“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
直到大四,经由学校的生涯规划老师告知,吴金浪才意识到,绝大多数“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出路就是当语文老师,或是政府机关内的文职——都是他不感兴趣的职业。
他尝试去工厂实习,但流水线工作实在枯燥;去高速公路工程项目部“打杂”,统筹标段、监管工人……却找不到成就感。最后还是做回语文老师。现在回想,他觉得自己或许更适合理科方面的工作。
如果时间能倒流,吴金浪希望,在填志愿的那个午后,能有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么选择。如果不能,他愿意在这群孩子们面临重要的人生选择岔路口时,能成为他们的引路人。“在他们身上,我想尽可能规避这个遗憾。”
在吴金浪收上来的纸条中,刘源惠写下的梦想是“上高中”。她还是很想知道,高中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上高中快乐吗?
一个女生的梦想是“上高中”
吴金浪希望,明年此时,也能在李宏保“我想从事的职业”的冒号后,等到这个少年对自己未来的肆意畅想。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本文作者:沈思怡
题图来源:沈思怡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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